01

　　包厢里，赵岚拼命给儿子邓晓峰使眼色，邓晓峰却像没看见似的，端坐着不动，脸上的笑也是客气有余，亲热不足。

　　赵岚眼瞅着女方的父母脸色有些不好看，急得在桌底下用脚狠狠碾了一下邓晓峰的脚背。邓晓峰脸色微僵，却依然毫无表示。

　　不过片刻，女方一家三口告辞而去。

　　包厢的门刚关上，赵岚就爆发了，她瞪着儿子质问道：“你到底在闹什么？这么好的姑娘你不好好把握，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！”

　　今天这个姑娘家的条件跟赵岚家门当户对，姑娘本人的学历、工作都跟邓晓峰势均力敌。赵岚托同事当中间人出面宴请女方家，名为吃饭实为相亲，却没想到邓晓峰压根儿不感兴趣。

　　按说邓晓峰长得高大帅气，工作体面，性格也好，本来不用当妈的操心个人大事。可他都拖到三十岁了还不愿意找对象，只一头扎进工作里，赵岚心里猫挠一般难受。

　　面对赵岚的抓狂，邓晓峰一脸可有可无的表情说：“妈，我说了我很忙，暂时不考虑感情的事，你下回别再骗我来相亲。”

　　赵岚看他收拾外套准备走人，想到这些年给他介绍不少对象都不了了之，她心里就来气。邓晓峰待每个相亲对象都礼貌周到，让人挑不出错来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只是表面的礼节，他根本就没打算跟人处着试试。

　　男人的好年华也就那么几年，拖得年纪大了还没成家，别人指不定会以为他有什么毛病。

　　赵岚守寡多年，凭一己之力拉扯大一对儿女，把他们都供上了重点大学。尤其是邓晓峰各方面都出色，是赵岚的骄傲，她无法忍受别人的闲言碎语。

　　儿子的婚事成了压在她心头的沉甸甸的石块，她盼着能为儿子找一个各方面都登对的对象。

　　邓晓峰拎包离开，赵岚面对着餐桌上的狼藉，气得胸口起伏不定。

　　就在这时赵岚的手机响了，她刚接通没几秒就变了脸色。

　　02

　　电话那头有个陌生女声说，她儿子把赵岚的女儿带回家了，两个小年轻还在读书，要是不小心搞出点什么来前途就毁了。她不建议邓晓蕾在她家留宿，如果赵岚不介意，她就送邓晓蕾去住酒店。

　　赵岚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，都是人精，她怎么会听不出女人的暗示？这是瞧不上邓晓蕾，生怕邓晓蕾怀孕赖上她家儿子，特地把丑话说在前头！

　　邓晓蕾今年读研二，没跟家里提过她谈恋爱。这几天正好是国庆假期，邓晓蕾说要跟同学去邻市漂流，赵岚信了。没想到邓晓蕾不声不响就跟着小男友回去见家长，还被人这般看轻看低。

　　赵岚虽然守寡多年，但因为工作好，经济条件也不错，没受过什么大委屈。突然被人这样赤裸裸地瞧不起，她何曾受过这种气？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胸腔窜到脑门上，恨不得穿过手机去把这女人的儿子和邓晓蕾都胖揍一顿。

　　赵岚忍不下这口气，她冷声道：“不要以为你儿子有多优秀，更不要看轻别人。有姑娘跟你儿子回家，那是她对你儿子的一番心意和感情，你就算不珍惜，也不该夹枪带棒地奚落。”

　　那女人沉默片刻，挂了电话。

　　赵岚越想越火，立即又给邓晓峰打电话，让他折回来陪她一起去邻市接邓晓蕾。

　　在路上，赵岚气得吐槽邓晓蕾胡闹，八字没一撇就上赶着去男方家自讨无趣，被人这样糟践还巴巴地留在男方家不知道离开。

　　邓晓峰劝了几句，她的怒火更盛，邓晓峰只得闭嘴。

　　一个小时后赵岚和邓晓峰到了目的地，邓晓蕾在楼下等他们。赵岚一看邓晓蕾，气不打来一片，冲上前去拽她上车。

　　邓晓蕾抬头时，赵岚才看到她眼圈红红的，明显哭过。

　　03

　　赵岚看到女儿那模样，又心疼又生气，瞪着她骂道：“你找对象没跟家里说我不怪你，你好歹找个像样儿的，就这种父母没教养、随意贬低别人的男人，不要也罢！”

　　邓晓蕾回头想跟男友说点什么，赵岚暴怒地吼了一声：“你还嫌不够丢人吗？”

　　邓晓蕾的眼圈更红了，被自己妈拽得趔趄了几下，随后被塞进车厢里。

　　赵岚砰地甩上车门，满脸寒霜地让邓晓峰开车。一路上，车厢里安静得尴尬，谁也没有说话。

　　三人刚到家，赵岚立即拉开架势审问邓晓蕾到底是怎么回事？

　　邓晓蕾说，她跟那男孩谈恋爱一年多，一直没跟家里说是觉得两人还在读书，还没到见家长那程度。

　　这次她跟男友去漂流，刚好男友家就在邻市，他父母喊他回家吃饭，他就顺便把她带回去了。她并不知道要去的是男友家，更没想到男友没知会父母就把她带回去。

　　赵岚听了这话，简直要气笑了：“女孩子家家的得矜持些，见家长也得把姿态摆足了，他这样随便带你回去是几个意思？存心让你难堪吧！他妈那副高高在上的态度，看不起谁呢？你马上跟他分手，再也不许跟这样的人来往！”

　　邓晓蕾吓了一跳，赶紧说：“妈，都是误会，他只是单纯想带我回去吃顿饭，没想到会闹成这样。”

　　赵岚听了这话更气了：“他没脑子吗？见家长这种事能随便吗？他甚至没跟他父母通过气就带你回去，他父母会怎么看你？他们肯定会觉得你随随便便就跟男人回家过夜，不是好女孩！要搁我这儿，我也不可能给你好脸色。”

　　邓晓蕾脸红耳赤，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滚。

　　04

　　赵岚让邓晓蕾立即、马上给那男孩打电话，跟他分手，不准再拖！

　　邓晓蕾不愿意，眼神恳求地看着她说，这事儿她想自己处理。

　　赵岚气得变了脸色：“你怎么处理？他妈都那样看不上你，你还上赶着倒贴吗？你不嫌丢人，我嫌！”

　　邓晓蕾被她的话刺得脸色阵青阵红，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掉，却不愿意松口。

　　邓晓峰看赵岚很激动，赶紧站起来攥住她的胳膊劝道：“妈，妹妹是大人了，她自己心里有数。一年多的感情哪能说断就断？就让她自个儿处理吧。”

　　赵岚看儿子也站在女儿那边，晚上相亲时的憋屈又涌上心头，她气急骂道：“我上辈子也不知道做错什么，你们两兄妹没一个让我省心！你死活不愿意找对象，她那个男友的妈那么过份，她还非得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，不是犯贱是什么？”

　　邓晓蕾终于被她骂哭了，颤抖着嘴唇说：“对！我犯贱！我舍不得他！可是，妈，他妈再过份能有你过份？当初你逼肖云姐时，比她更狠更绝！”

　　赵岚如同被晴天霹雳劈中，脸上的神情瞬间僵住，下意识地歪头看儿子。

　　邓晓峰脸色突变，眼里突然涌上一种痛苦中夹杂着悲伤的奇怪神色。他颓然垂下手，松开赵岚的胳膊，转身往外走。

　　邓晓蕾吓傻了，她知道自己捅了娄子，惊恐地看着母亲和哥哥，不敢再吱声。

　　这些年，肖云这个名字就是家里的禁忌，没有人敢提起。

　　赵岚看到儿子的脊背似乎在一瞬间塌陷下去，浑身充满了颓丧的气息。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开，却不敢上前留住他。

　　赵岚跌坐在沙发上，那些被她强硬地压制在脑子最边缘角落里的一段记忆，在这一瞬间翻江倒海一般汹涌着淹没了她。

　　05

　　在赵岚的记忆中，儿子邓晓峰一直懂事听话。他十来岁就懂得体谅寡母的不易，帮着做家务带妹妹，课业从来不用赵岚操心，考试总是名列前茅。

　　赵岚对他抱以厚望，这个优秀的儿子是她苦熬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荣光，是她后半生的指望。她总觉得必须有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姑娘，才能配得上自己的儿子。

　　当邓晓峰把肖云带回家时，赵岚因为极度愤怒和失望而失控了。期望越大，失望越大。肖云高中都没毕业，在KTV里工作，那种鱼龙混杂的环境里出来的小丫头，说好听点是当服务员，谁知道是做什么勾当的？

　　赵岚当时就怒了，她决不允许这样的女人毁了她的儿子，给她优秀的儿子蒙羞。

　　她去找肖云，动之以情、晓之以理，劝肖云离开自己的儿子。但肖云不愿意，她说她跟邓晓峰是真心相爱，她已经怀了邓晓峰的孩子。

　　邓晓峰知道这事后对赵岚很不满，跟她说肖云虽然在KTV工作，但肖云只是服务员，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。他让赵岚别插手他的事，他自个儿心里有数。

　　赵岚简直要疯了，要是任由肖云生下孩子，邓晓峰这辈子就被她毁了！她的儿子应该有一个各方面都优秀的女人来匹配，他不应该找这么一个足以当污点的女人作为伴侣。肖云那种女人年纪轻轻就在娱乐场所厮混，还舌灿莲花地洗白自己，谁知道她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？

　　赵岚劝说不成，只好威胁邓晓峰，说如果他敢娶肖云，她就去死。

　　她还跑到肖云上班的KTV大闹，骂她不要脸纠缠自己的儿子。过后她又去了肖云老家闹，当着她父母亲戚的面说她在KTV里坐台。

　　邓晓峰终究没娶成肖云，因为肖云打掉了孩子，还把抽取胎儿绒毛做的亲子鉴定报告快递给了邓晓峰，然后迅速远嫁他乡。

　　那是赵岚第一次看到儿子崩溃的样子，他喝得烂醉，一遍遍喊着肖云的名字，哭得像一只可怜的流浪狗。

　　从那之后，赵岚觉得自己跟儿子之间隔着一层隐形毛玻璃，看不见摸不着，却真真切切存在。邓晓峰还是过去那个孝顺懂事的儿子，但他变得沉默了，不愿意跟赵岚谈心，更不愿意找对象。

　　赵岚也曾想过，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？但她觉得她没做错，哪个当妈的能忍受自己的儿子娶这样的女人？她不过是做了天下母亲都可能做的事而已。儿子现在怨她，将来一定会感谢她的。

　　06

　　赵岚以为时间会让伤痕愈合，直到此刻看到儿子悲伤离去的身影，她才明白有些伤害永远不会过去。

　　她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，才颤着嗓子问女儿：“你哥他……是不是还记恨肖云那事？”

　　邓晓蕾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，说：“妈，我大四去企业实习时，顶头上司追我，我跟他好了两个月。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结婚了，却还假装单身来撩我。”

　　赵岚眼神一厉：“那你怎么不跟我说？看我不去撕了这狗男人！”

　　邓晓蕾苦笑：“你去闹了又怎样？别人只会认为我是小三。妈，我真不是故意当小三的，我被他骗了。可是旁人会相信吗？每个人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事。”

　　“就像肖云姐，她在KTV工作，就代表她一定是坏女人吗？别人不信她，你也不信她，你甚至不愿意相信哥的目光和判断。如果我跟她一样的遭遇，你会愿意看到别人这样对我赶尽杀绝吗？”

　　赵岚被女儿问得哑口无言，眼神躲闪。

　　如果是她的女儿遇上这事，她必定是不肯善罢甘休的。为了维护女儿的名声和权益，便是豁出命去都可以。

　　这么一想，她有些无地自容，觉得自己当初对肖云确实太狠了。她何曾怜惜过肖云对她儿子的一番心意？

　　邓晓蕾又说：“我觉得肖云姐挺好的，长得好、性格也好，哥真的很喜欢她。有好几次……我看哥喝醉了还念叨她的名字。”

　　她又叹息道：“我知道你是为哥好，但如果你当时不逼得那么紧，不对肖云姐像痛打落水狗那么狠，也许他们处一段时间后，自个儿觉得不合适就分了。如果他们没分手，说明他们合拍，在一起很幸福，难道你不愿意吗？”

　　赵岚心里苦笑，她确实不愿意。不管肖云跟儿子合不合拍，她都觉得肖云配不上她的儿子。她不愿意看着优秀的儿子被肖云拉下神坛，沦为笑话。

　　如今想来，她做错了吗？从一个母亲的角度来说，似乎并没有错。但是她在乎儿子的幸福吗？也许她更在乎自己的面子多一些。

　　邓晓蕾心里也明白这点，她没有戳穿，只说：“肖云姐已经成为过去，哥总会走出来的，只是我觉得他将来娶的人，必定不会是你看中的人。”

　　赵岚感觉心脏被人狠狠一击，似乎全身的神经都在那一瞬间抽了一抽。她没想到儿子对肖云用情这么深，她毁了儿子的念想，儿子还能跟她和平相处，已经足够隐忍宽容。

　　大部分父母都羞于在孩子面前承认自己的错误，这些年她不是没有想过自己做错了，但她从不敢承认，更没有为自己的行为做出补救。

　　这，也许是儿子离她越来越远的原因。

　　07

　　邓晓蕾看了看赵岚的脸色，说道：“妈，我知道我男友的妈这样不好，但是我男友人挺好的。我就想看看他能不能妥善处理这事，有没有解决问题的能力。我再观察观察，总不能一下子就把他整个人否定了。”

　　“如果最后还是不能跟他妈好好相处，我会跟他分开。妈妈，我想说，我和哥都是大人了，我们能处理好自己的事，对生活也有自己的规划，你不用太担心。”

　　赵岚突然发现，女儿比她想象中处事更成熟，也更妥当。如果她继续不依不饶地闹下去，说不定女儿也会步儿子的后尘跟她离心。

　　赵岚在家想了两天，也煎熬了两天，两个孩子的消极抗拒让她明白，对孩子过度的关注和保护，是不信任的表现。

　　她总担心她的儿女会遭遇不好的人和事，总想帮他们扫除人生道路上的一切障碍和荆棘，却没想到她也同时剥夺了他们成长的机会。

　　她这样的行为，根本不把孩子当独立的个体看待，而是把孩子当成她的寄生物，要求他们按照自己的指令活着。

　　一个强势的母亲，对孩子是一种灾难，可惜她没有早点想明白。在这一点上，她跟邓晓蕾男友的母亲有何区别？都是打着爱的幌子干涉自己孩子，伤害别人的孩子。

　　赵岚把儿子寻来，为自己过去对他的伤害诚恳道歉。她多方打听肖云的消息，亲自登门去跟她道歉。

　　虽然邓晓峰没有明确说原谅她，但他看她时，眼里的冷淡消散了一些。

　　赵岚知道这事急不来，多年的伤害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弥补的。便是为人母也需修行，学会适时适度退出孩子的生活。如今她只盼时间能消融母子之间的坚冰，重见天日。

　　-END-